後山談叢 [宋]陳師道
陳師道(1053-1101),字履常,一字無己,號後山居士,彭城(今江蘇徐州)人。自幼家貧,苦志好學。年十六,以文謁曾鞏,鞏大器之,遂留受業。熙寧中,王安石經學盛行,師道心非其說,不復仕進。元豐四年(1081),曾鞏奉詔修五朝史,薦入史館為屬,以無官職未果。元祐二年(1087),蘇軾等舉薦,起為徐州教授。未幾除太學博士,遭論劾在官乞假出南京見蘇軾,復罷為徐州教授。五年,改潁州教授,又論其進非科第,罷歸。紹聖元年(1094),坐蘇軾黨,謫監海陵酒稅。調彭澤令,不赴,家居六年。元符三年(1100),召為秘書省正字。建中靖國元年,扈從南郊,受寒疾而卒,年四十九。師道安貧樂道,學有根底,是北宋綽有成就的文學家,尤以詩歌創作為最著。著有《後山集》二十卷,政和年間由其門人魏衍編纂成集。南宋紹興時又有人增補其著作,另編為《後山集》十四卷、《外集》六卷、《談叢》六卷、《理究》一卷、《詩話》一卷、《長短句》二卷,共三十卷。現兩種版本均存。
《後山談叢》,宋陳師道著,作四卷或六卷。此書於北宋政事、君臣言行、對遼關係至異聞傳說、節令物候、書法繪圖,無不涉及。尤其對北宋重要史事人物如寇準、張詠、富弼、韓琦、龐籍等人事迹,敘述最詳,間可補史書之缺。唯因師道別有《詩話》,故此事不涉詩文創作,但書中對北宋文學家如歐陽修、王安石、司馬光、蘇軾、劉貢父、秦少游等人事迹亦有不同詳略的記載。現所見收有《談叢》的《後山文集》,最早為明弘治馬暾刊本,作六卷;清雍正時趙鴻烈據馬本重刊則作四卷。單行本《談叢》今傳《寶顏堂秘笈》、《四庫全書》、《學海類編》、《叢書集成初編》等本,均作四卷。唯兩本的卷次、分條及文字差異很大,錯訛衍脫極多。(以上按《中國文學大辭典》,上海辭書出版社,2000年、《中國文學家大辭典‧宋代卷》,中華書局,2004年及李偉國之《後山談叢》點校說明。)
是之錄文,據李偉國整理之《後山談叢》(大象出版社,2006年)。該書是以《適園叢書》本《後山集》中的六卷本《後山談叢》為底本,校以馬暾刊本、趙鴻烈重刊本《後山集》中之《談叢》,與及《寶顏堂秘笈》、《學海類編》、《四庫全書》諸本。另朱熹《名臣言行錄》所收《談叢》二十餘條,用《四部叢刊》本校之。他如《容齋隨筆》、《永樂大典》殘本等所引,如有異同,也盡量出校。
目錄
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卷六
卷一
契丹侵澶,萊公相真宗北伐,臨河未渡。是夕,內人相泣。明日,參知政事王欽若請幸金陵,樞密副使陳文忠公堯叟請幸蜀。真宗以問公,公曰:「此與昨暮泣者何異!」議數日不決,出遇高烈武王而謂之曰:「子為上將,視國之危不一言,何也?」王謝之,乃復入,請召問從官,至皆默然。楊文公獨與公同,其說數千言,真宗以一言折之曰:「儒不知兵!」又請召問諸將,王曰:「蜀遠,欽若之議是也。上與後宮御樓船浮汴而下,數日可至。」殿上皆以為然,公大驚色脫。王又曰:「臣言亦死,不言亦死,與其事至而死,不若言而死。今陛下去都城一步,則城中別有主矣!吏卒皆北人,家在都下,將歸事其主,誰肯送陛下者?金陵可到邪[1]?」公又喜過望,曰:「瓊知此,何不為上駕邪!」王乃大呼:「逍遙子!」公掖真宗以升,遂渡河而成功。欽若媿其議,讒於真宗曰:「寇準孤注子爾!」博者謂窮而盡所有以幸勝為「孤注」,言以人主而一決也。
澶淵之役,真宗欲南下,萊公不可,曰:「是棄中原也。」又欲斷橋,因河而守,曰:「是棄河北也。國之存亡在河北,不可棄也。」
澶淵之役,所下一紙書爾:「州縣堅壁,鄉村入保,金幣自隨,穀不可徙,隨在瘞藏,寇至勿戰。」故虜雖深入而無得,方破德清一城[2],而得不補失,未戰而困。
真宗既渡河,遂幸澶淵之北門。望見黃蓋,士氣百倍,呼聲動地。兵既接,射殺其帥順國王撻覽,虜懼,遂請和。
澶淵之役,詔諸道會兵而合擊。既和,縱其去。又詔諸將按兵[3],遣使監楊延朗。時虜使在館,既諭旨,遽曰:「請遣中官,貴諸將取信也。」而虜亦請使送款,遂以全歸,懷之至今。
澶淵之役,真宗使候萊公。曰:「相公飲酒矣!」「唱曲子矣!」「擲骰子矣!」「鼾睡矣!」
萊公既逐死,家無遺文。嘉祐中始得奏章一紙,憂其復失而并記之,使彼者有攷焉。曰:臣奉聖旨擘畫河北邊事,及駕起與不起,如起至何處者。一、近邊奏契丹遊騎已至深、祁[4],竊緣三路大軍見在定州,魏能、張凝、楊延朗、田敏等又在威虜軍等處,東路深、趙、貝、冀、滄,德等州別無大軍駐泊,必慮契丹漸近東南下寨,輕騎打劫,不惟老小驚駭,便恐盜賊團聚,直至大名府以來,人戶驚移。若不早張軍勢,竊恐轉啟戎心。臣乞先那起天雄軍兵馬萬人[5],令周瑩、杜彥鈞、孫全照將領往貝州駐泊,或恐天雄軍少,且起五千人,只令孫全照部轄,若虜騎在近,即近城覓便襲擊,兼令間道將文字與石普、閻承翰照會掩殺,及召募強壯入虜界,燒蕩鄉村,仍照管南北道,多差人探候契丹[6],次第聞奏,及報大名。一則貴安人心;二則張軍勢以疑敵謀;三則邊將聞王師北來,軍威益壯;四則與邢、洺不遠,成犄角之勢。一、隨駕諸軍,扈衛宸居,不可與犬戎交鋒原野,以爭勝負。天雄至貝,軍士不過三萬人,萬一契丹過貝下寨,遊騎益南,即須那起定州軍馬三萬以上,令桑贊等結陣南來鎮州,及令河東雷有終將兵出土門路與贊會合,相度事勢緊慢,那至邢、洺,方可聖駕順動,且幸大名,假萬乘之天聲,合數路之兵勢,更令王超等於定州近城排布照應,魏能、張凝、楊延朗、田敏等作會合次第,及依前來累降指揮牽拽。一、恐契丹置寨於鎮、定之間[7],則定州軍馬抽那不起,邢、洺之北,遊騎侵掠,大名東北縣分,老小大段驚移,須分定州三路精兵,令在彼將帥會合,及令魏能、張凝、楊延朗、田敏等漸那向東,傍城寨牽拽。如此,則契丹必有後顧之憂,未敢輕議懸軍深入。若車駕不起,轉恐夷狄殘害生靈,如蒙允許,亦須過大河,且幸澶淵,就近易為制置會合,兼控扼津梁。右臣叨列宰司,素無奇略,既承清問,合罄鄙誠。伏惟皇帝陛下,睿知淵深,聖猷宏遠,固已坐籌而決勝,尚能虛己以詢謀。兼彼犬戎,頗乏糧糗,雖恃腥羶之眾,必懷首尾之憂[8],豈敢不顧大軍,但圖深入?然亦慮其兇狡,須至過有防虞。煩黷天威,伏增戰慄。
始講和,虜使韓杞匿其善飲,曰:「兩國初好,數杯之後,一言有失,所誤非細。」後使姚柬之,既去而顧,手顙再三,是以知虜之情也。姚柬之曰:「宋之事力,契丹之士馬皆盛,然北軍用於阻隘,不能敵南;平原馳突,南軍亦不能支也。」慶曆二年,西羌盜邊,戰未解,契丹保境使請關南十縣之地及昏。丞相申公使其黨御史中丞賈文元公館之,許昏與加賜使擇焉,而遣知制誥富韓公諭意。既見問故,虜主曰:「宋塞雁門、廣塘水、繕城隍、籍民兵,非違約邪?羣臣亟請用兵,孤謂不若求地也。」公曰:「契丹忘章聖之大德乎?澶淵之役,使從眾,契丹無還者,寧有今日耶?且契丹之所欲,戰爾,戰非契丹之利也。從古至今,夷狄得志於中國,惟晉氏爾。方是時,主弱而愚,國小而貧,政刑不修,命令不行,百姓內潰,諸將外叛,故契丹能得志。然土地不守,子女玉帛歸於臣民,契丹蓋無得也。而人畜械器,亡者大半,故德光死,述律怒不肯葬,曰:『待我國中人馬如故,然後葬汝!』戰而勝,其害如此,況不勝邪!今契丹與宋好,歲得金繒數十萬,入於府庫,國之利也。故和則上得其利,戰則下得其利,上受其弊。故契丹之臣,皆顯解和而構戰,與國爭利,奈何舍己之利以利人邪?」主大悟,點首久之。公復曰:「塞雁門以備羌,塘始於何承矩,事在約前;地卑水聚,歲久則廣;城隍完故,民兵補缺,非違約也。晉遺盧龍,周取關南,皆異代事。若按圖而求舊,豈契丹之利也哉!皇帝以兼愛為心,守祖宗之約,不願用兵,顧兄弟之義,不欲違情,而為天保民,為先保土,不得以與人。謂契丹乏金幣,歲遺以永誓好。古者敵國有無相通,必皆欲背約絕好而加兵,宋安得而避哉!且澶淵之盟,天地臨之,其可欺乎!」乃請昏,公曰:「兄弟之國,禮不通昏,男女之際,易以生隙,且命修短不可期,不若歲幣之久也。」始,契丹請婚,欲因以多求,及公固拒,羣議未決而難其久,又謂空言無實,使歸取誓書。及再至,定增歲幣二十萬。始,契丹一請,宰相遽塞以二事,且使自擇,遂以為怯,有輕宋心,欲以增幣為「獻」與「納」,公不可,曰:「此下事上,臣事君,乃非敵國之禮也。且章聖已有歲遺,不為此名,貨非國之輕重,鄙而失國,古雖小亦不為也[9]。」主曰:「古有之,何獨吝邪?」公曰:「古惟唐高祖臣事突厥,假其兵而取隋,則或有之;及太宗禽頡利、突利兩可汗,寧復有邪!」主不語,其臣劉四知侍,退數步。公又曰:「石晉亦因契丹而得國,不惟稱臣,亦父事之,或可用此。今宋與契丹,無唐、晉之援而為敵國,豈有此邪!」將退,主曰:「卿謂孤故作此一節必不可事,豈非不欲保和邪!孤實無此意,卿歸勿為些言,恐誤宋大事耳。」於是留誓書。而使以誓書來,且求「獻納」,公上奏曰:「臣既以死拒之,虜氣折矣,可勿復許,虜無能為也。」仁宗從之。
韓公再使,將見,契丹曰:「主將為公使不能久,有言可即道。」公恐膚使來遂以為例。數請對,曰:「吾不敢也,當與君議於館爾。」契丹劉六符貴用事,建議割地。及館客,怒請韓公曰:「公為主言『諸臣利於用兵,不為國計』,六符豈欲間兩國邪?」公曰:「君寧出此,顧餘人為之爾,如宋不過弼數輩不欲戰爾,其以戰說者何限!」六符既喜且懼,然終以此得罪也。
契丹犯澶淵,急書日至,一夕凡五至,萊公不發封,談笑自如。明日見,同列以聞[10],真宗大駭,取而發之,皆告急也。又大懼,以問,公曰:「陛下欲了欲未了耶?」曰:「國危如此,豈欲久耶!」曰:「陛下欲了[11],不過五日爾。」其說請幸澶淵。真宗不語,同列懼,欲退,公曰:「士安等止[12],候駕起,從駕而北。」真宗難之,欲還內,公曰:「陛下既入,則臣不得到又不得見[13],則大事去矣!請無還內而行也。」遂行,六軍百司,追而及之。
東都曹生言:「范右相既貴,接親舊情禮如故,他亦不改,世未有也。然體面肥白潔澤,豈其胸中亦以為樂邪?惟司馬溫公枯瘦自如,豈非不以富貴動其心邪!」
王荊公改科舉,暮年乃覺其失,曰:「欲變學究為秀才,不謂變秀才為學究也。」蓋舉子專誦王氏章句而不解義,正如學究誦注疏爾。教坊雜戲亦曰:「學《詩》於陸農師,學《易》以鼓切。於龔古勇切。深之。」蓋譏士之寡聞也。
王無咎,黎宗孟皆為王氏學,世謂黎為「模畫手」,一點畫不出前人;謂王為「轉般倉」,致無贏餘,但有所欠。以其因人成能,無自得也。
楊內翰繪云:「莊遵以《易》傳揚雄,雄傳侯芭,自芭而下,世不絕傳。至沛周郯,郯傳樂安任奉古,奉古傳廣凱,凱傳繪。」所著《索蘊》,乃其學也。
張某公昪以御史為執政[14],包孝肅公代之,建言:「臺官不遷二府,無所倖望,則盡言矣。」張文定公方平為三司使,孝肅極言其失,遂罷歸院。宋景文公代為使,文定亦為上言:「故事:執政用三司使[15]、知開封府與御史中丞耳。包拯自府入臺,又言臺官不為執政,所可假以進者,惟三司爾。極力攻臣,冀得其處。而用宋祁,其勢必復攻祁,不遂與之,則三司使無其人矣!」孝肅逐景文公而代之,遂遷西府。孫文節公抃自西府遷右省,御史韓縝言其不可,仁宗曰:「御史謂誰可參知政事者?」韓素不經意,卒然對曰:「包拯可。」仁宗熟視而笑曰:「包拯非昔之包拯矣!」
延帥闕,李誠之以幕府行使事。夏國宥州牒保安軍:「故事:歲賜盡明年六月乃畢,緩不及事,請以歲終為限。」幕府以聞,樞密院牒草報如約,李易其草報如故事。遂上奏曰:「夷狄之欲無厭,許之不足為恩,而長其貪,且示之弱,而人不堪其轉輸之勞矣。」樞密使夏竦劾李擅改制書,遣吏部郎訊,李曰:「改保安軍牒,非制書也。」竦不能屈,虜亦不敢復請。
某公惡韓、富、范三公[16],欲廢之而不能。軍興,以韓、范為西帥,遣富使北,名用仇而實閒之。又不克軍罷而請老,盡用三公及宋莒公、夏英公於二府,皆其仇也。又以其黨賈文元公、陳恭公間焉,猶欲因以傾之。譽范、富皆王佐,可致太平,於是天子再賜手詔,又開天章閣,而命之坐,出紙筆使疏時政所當因革,諸公皆推范、富,乃請退而具草。使二宦者更往督之,且命領西北邊事。既而各條上十數事,而易監司、按羣吏、罷磨勘、減任子,眾不利而謗興。又使范公日獻二事以困之,而請城京師,人始笑之。初,某公每求退以俟主意[17],常未厭而去,故能三入,及老,大事猶問。西北相攻,請出大臣行三邊。於是范公使河東、陝西,富公使河北。初,某既建議[18],乃數出道者院宿焉,范公既奉使,宿道者院而某在焉。賓退,使人致問,范公往見之,某佯曰:「參政求去邪?」范公以對,某曰:「大臣豈可一日去君側,去則不復還矣!今萬里奉使,故疑求去耳。」范公私笑之。久而覺報緩而請不獲,召堂吏而問曰:「吾為西帥,每奏即下,而請輒得。今以執政奉使,而請報不迨,何也?」曰:「某別置司專行鄜、延事,故速而必得耳。」范公始以前言為然,乃請守邊矣。而富公亦不還,韓又罷去,而賈、陳相矣。及某薨,范公自為祭文,歸重而自訟云。
[1] 「金陵可到邪」,《五朝名臣言行錄》(以下簡稱《言行錄》)卷四「可」上有「豈」字。
[2] 「方」,《言行錄》作「才」,較勝。
[3] 「按兵」,原誤作「接兵」,據《言行錄》改。
[4] 「深祁」,宋趙汝愚《宋朝諸臣奏議》(以下簡稱《諸臣奏議》)卷一三○寇準《上真宗議澶淵事宜》及宋李熹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(以下簡稱《長編》卷五七均作「深祁以東」,於義為長。
[5] 「兵」,原脫,據《諸臣奏議》補。
[6] 「探候」,《學海》本作「探挨」,《諸臣奏議》作「探報」,《長編》、《麈史》均作「探伺」,於義為長。
[7] 「鎮」,原作「真」,據《諸臣奏議》改。
[8] 「首尾之憂」,明弘治馬暾刊《後山集》本(以下簡稱馬本)、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等均作「苟且之憂」,馬本何焯校改「苟且」為「首尾」,《諸臣奏議》亦作「首尾」。
[9] 「古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作「名」,則上下句似可讀作「鄙而失國名,雖小亦不為也」。
[10] 「見同列以聞」,《言行錄》無「見」字。
[11] 「陛下欲了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作「陛下欲了此」。
[12] 「士安」,原作「士庶」,據《言行錄》改。畢士安時與寇準同為相,居準上,合議請真宗幸澶淵。
[13] 「則臣不得到又不得見」,《言行錄》無「不得到又」四字。
[14] 「張某公昪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無「昪」字。既曰「某公」,則不當書其名,「昪」字疑為後人所添;或作者偶忘張昪之謚號(康節),遂稱「某公」。
[15] 「用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作「惟」,馬本作「同」,何焯校改作「用」。
[16] 「某公」,宋洪邁《容齋隨筆》卷八引此作「呂許公」,即呂夷簡。
[17] 「某公每求退以俟主意」,「求退」,原作「來」,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作「求」,馬本作「來退」,何焯校改作「來去」。今據各本校改為「求退」。「俟」原作「候」,據《學海》、文淵閣本改。
[18] 「建議」,《言行錄》卷六作「廷議」。